画室的白炽灯亮度不均,有一根偶尔闪一下,发出细微的电流声。
苏荫坐在椅子上,铅笔夹在指缝间,一直没有落下。
她已经写了四个“梦想起航”,每写一次,就划掉一次。
最后整张纸像被折叠过的地图,密密麻麻,连笔道都找不清。
陆解倒是先动了。
他拿出一支勾线笔,在纸上画下一条断续的线,细得像在量呼吸。
苏荫侧头看了一眼,没有出声,只把那张画纸挪了些。
“你想做抽象的?”她问。
“你不想画主题,就画抽象点的,意向那种。”他说。
““梦想起航”这种词,一抽象就容易像挂在学校走廊那种。”
“那你想写实?”
她没回答,只抽出一张水彩纸,点了两下自动铅笔,又放下。
“其实我觉得你挺会讽刺的。”他说。
她挑了下眉,眼睛没抬:“怎么讲?”
“那棵树。”他停了一下,“你画得太用力了,连阳光都被挡住了。”
苏荫终于抬头看他一眼。
目光平静,更像是在打量,而不是回应。
“你是看画多了,还是说话本来就这样?”
“都不是。”他说,“只是看得懂你。”
空气顿了一秒。
她没接话,只垂下眼,把铅笔重新落在纸上。这一次她没写字,也没构图,只是顺着纸边的压纹,一点点描线。
像是在把一张白纸变成一条可以回头走的路。
陆解也没再说话。他靠着椅背,随意翻素描本,偶尔翻停,却始终没有定下。
谁也没问对方有没有进度。
那天下午,他们没说开始,也没说结束,就这么散了。
等他们走出画室时,天已经有点黑了。教学楼外的树叶哗哗作响,像风声里传来的一阵掌声,又听不出是为谁响起的。
他们一前一后下楼,没有并肩,也没有交谈。
快到分道口时,陆解忽然问了一句:
“你下次会画吗?”
苏荫轻轻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
然后转身往宿舍的方向走了。
第二天下午放学,苏荫比陆解早一步进了画室。
她没开灯,只把靠窗的那张桌子轻轻拖近一些。窗帘拉了一半,光线灰白,像是退潮后的天光,干净却褪了温度。
她摊开草稿本,铺好透明垫板,她抽出一支铅芯只剩一节的旧笔。
她终于落笔。
没有草稿,没有讨论。她从纸的右下角画起,一只纸鸢,风线微斜,偏得很轻,像迟疑中的飞行。
她没有画天空,只在风筝后留了几道不对称的浅纹,像是风的痕迹。
陆解推门进来时,她正换上炭笔,一笔一笔地加深线条。
他没有出声,只是把包放下,在她身后站了一会,然后走到另一张桌子前坐下。
“你今天动笔了。”他说,视线扫过那只风筝。
“嗯。”
“你这张,看起来像自由,但角度全是限死的。”
苏荫停笔,抬眼看了他一下。
“你看得还挺多。”
“我记得你说不想赢,”陆解语调平稳,“但你画得挺用心的。”
“我没说不用心。”她轻轻呼出一口气,“我只是……不想画他们要的东西。”
他顿了一下,说:“所以那只飞不正的风筝,是你给标准答案的回信?”
她没说话,低笑了一下。
是那种刚好呼到纸边的轻响,不清晰,但真实。
“你呢?”她问,“你画了吗?”
陆解点头,翻开素描本,停在前一页。纸上是几道未封闭的几何线条,像某种还没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的骨架。
“我要画——人是静的,风是动的,画面是反的。”
“反?”她皱了下眉。
“他们总能给我们画的东西套意义。可要是,我们画的是他们根本归不到哪一类的呢?”
他顿了顿,补了一句:“他们可能不会选,但会记得。”
苏荫低下头,把炭笔翻到橡皮那一头,轻轻擦去了风筝一角的线,又重新落笔,勾画出一道新的弧度。
“那你说,我们这次,是合作,还是各画各的?”
陆解看着她的手指,不紧不慢地说:
“合作吧。至少我们都没打算投降。”
—
他们开始默契地不说废话,却又在每一个决定上自然地达成一致。
选纸、调色、切胶带、叠尺测距、拼合构图草稿——
看起来他们是在完成“梦想起航”的主题,其实更像在一起画一个,连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归类的东西。
作品的名字没有写,他们把整张画贴在画室墙上,没打标签,也没贴说明,就那么挂着。
像是一场没有观众、没对外公布的展览——
只为两个人自己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