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從不是一個人在演戲。
從小開始,她的視線裡只有那個女人。那是她的母親,也是她的創造者。
鏡像計畫,不是韓嵐的選擇——而是她從未逃脫的命運。
這次,她要自己選擇——是成為鏡子,還是,打碎它。
第一章
空氣中飄著消毒藥水與陳年紙張的氣味。
韓嵐坐在一張冰冷的金屬椅上,對面的那個人——那個她無法逃避的影子,穿著淺灰色的實驗袍,手裡轉著一支筆,眼神淡漠。
「妳來了。」韓文珍淡淡開口,聲音像是在講解某項實驗紀錄。
「不是你叫我來的嗎?」韓嵐回應,語氣裡沒有一絲情緒。
她的眼神與對方對視,無懼,也無愛。像是兩面鏡子,互相映照,卻再也分不清誰是原像。
韓文珍忽然笑了,卻無法讓人感覺溫暖:「妳很不錯,嵐嵐。走得比我想像得還遠。比β_7強多了。」
韓嵐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,「我不是你的測試樣本。」
「不是嗎?」韓文珍站起身,走到她身旁,俯視她,「那你是什麼?是意志?是靈魂?還是——被設計出來的幻覺?」
韓嵐沒說話,只是緩緩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泛黃的紙——上面,是她七歲時寫下的一句話。
「媽媽說,我是特別的鏡子。」
她終於明白,那句話不是讚美。
那是一個實驗命題的編號。
那年冬天,雪花飄落在實驗基地的屋簷上。
韓嵐四歲,穿著一身白色小洋裝,坐在單向玻璃後的房間裡,一遍又一遍地模仿錄影中另一個女孩的語氣與表情。
外面站著的,是韓文珍。
「她模仿速度提升至0.72秒,情緒同步達到95%。」助理低聲報告。
韓文珍微笑,「很好。再觀察72小時。」
三天後,小韓嵐因連續無休訓練昏倒。她醒來時第一句話是,「我還沒學完她怎麼笑。」
那一年,她還不知道,鏡子不是拿來照別人,而是讓她忘記自己。
五歲那年,韓嵐開始有意識地問「我可以不要笑嗎?」
那天晚上,她在睡前小聲問著母親:「如果我笑得不像她……妳會不會不喜歡我?」
韓文珍看了她一眼,語氣輕描淡寫:「你不是要像她,你是要變成她。」
「妳要成為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人。這樣,沒有人會討厭妳。」
韓嵐不懂,但她記住了這句話。
從那之後,她學會了用不同的聲音跟老師說話、用不同的表情讓同學安心。她成績優秀,總是準時交作業,從不頂嘴,從不質疑。就像她母親訓練的那樣——完美、平滑、無棱角。
有次校外教學時,她不小心把同學畫好的圖畫踩髒了。對方氣得哭了出來。
她沒有道歉。
她只模仿對方的哭法、眼神,然後說:「我不是故意的,我只是想你看見我。」
那位同學瞬間不再哭了。
因為她看起來,比受害者更像個受害者。
「她的模仿不只是外表,是心理上的取代傾向。」那年,韓文珍的實驗筆記中寫道。
「測試個體能無縫承接情緒與社會角色,且會根據對方情緒深度調整自我表現。」
「……有高度共感假象,實為結構性投射機制。」
但這些複雜的字眼,韓嵐從未讀過。她只知道,每次成功模仿別人,就會得到一句話。
「妳很棒,嵐嵐。」
那是母親唯一會說的誇獎。
也是她活下去的理由。
她六歲那年的春天,就在母親的實驗手記本上写寫下第一句話:「我今天笑得很像老師,老師誇我聰明。」
她不太記得那個笑是什麼樣子,只記得母親點了頭。
「妳要記住那個笑,」韓文珍語氣平靜,「讓別人以為妳是在高興。」
母親不是個擅長擁抱的女人。她更擅長記錄情緒、監控反應、調整行為,像是一場精密的心理模擬。
韓嵐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。她的笑容不是來自快樂,而是來自需求。
在母親的實驗筆記裡,她不是「女兒」,而是「受試者A-12」。她的哭被記錄為「潛在情緒過載測試反應」,她的夢被歸類為「無意識模型投射結果」。
七歲那年,她開始與鏡子說話。不是因為幻覺,而是因為母親說:「當你能讓鏡中的自己相信你在笑,你才是真正在控制情緒。」
韓嵐第一次在學校的表演中演出「別人」。
她模仿的是班導師——說話語速、語氣、甚至皺眉的節奏。演出結束後,全場哄堂大笑,老師驚訝地說:「你模仿得好像啊。」
她轉頭看向台下,母親坐在角落,沒有笑,只是輕輕地點了頭。
那晚回家後,母親第一次摸了摸她的頭
「妳終於開始理解,什麼是控制。」
那一刻,她發現「被喜歡」與「被害怕」其實是一體兩面。
從此,她不再只是模仿,而是開始學會設計別人的反應。
她故意在班上說別人說過的秘密,看他們驚慌失措;她學會用哭聲轉移大人的注意;她開始習慣觀察鏡子裡的自己,用不同語氣練習「表情」。
八歲,她第一次出現短暫記憶斷層。醒來時,衣櫃裡貼著自己從未寫過的字條:「我幫妳處理了那個欺負妳的人。別擔心。」
她把字條藏進抽屜,沒有告訴母親。
九歲那年,她親眼看著某位老師在母親辦公室情緒崩潰離開。母親冷靜記錄,轉身對她說:「觀察,是比同理更有價值的能力。」
從那時起,她開始模仿每個人:老師的說話方式、同學的走路節奏、醫生的語氣,甚至包括母親的微笑。也主動選擇要成為誰、要不要讓誰信任她。
那時候,她還有一個小本子,密密麻麻地記著每個人的「行為反應對照表」。
在那本本子最後一頁,她寫下,「笑容不是情緒,是武器。」
她的人格,逐漸變成拼貼。
那是她十一歲那年的秋天。
教室後排的角落,韓嵐坐在位子上,身體微微蜷縮。她的鉛筆盒被倒進垃圾桶,書包被割開了一道長口,裡面灑滿了墨水。她沒有哭,只是靜靜地收拾,像什麼都沒發生。
那天的放學特別晚,走廊空蕩無人,連巡邏老師也早早離開。
當她走進更衣間時,背後傳來那群人熟悉的腳步聲——三個男生,嘴角掛著笑。
「你不是很會笑嗎?笑一個給我們看啊。」
韓嵐沒說話。她只是低頭,手慢慢放開書包帶。那一刻,她的大腦忽然出現一段空白。
再次醒來時,天色已暗。
她坐在更衣間的地板上,雙手發抖,衣服沾著塵土,指甲裡藏著血跡。而那三個男生——其中一人鼻樑斷裂,另一人倒在洗手台前,嘔吐不止,最後一人頭部腫脹,神情茫然地靠在牆角,嘴裡喃喃念著:「她換了一張臉……不是她……不是她……」
她站起來,腿像灌了鉛。
走到鏡子前。
鏡中的女孩嘴角微微上揚,眼神陌生而鎮定。
不是她。
而那一刻開始,她第一次聽見心底的低語,聲音冷靜卻冰涼,「妳不會保護自己,所以我來了。」
她沒有告訴母親,只是把那件血跡斑斑的制服塞進書包,帶回家後偷偷燒掉。
從那晚起,她不再是「只有一個人」。
那是渦第一次出來。
但也不是最後一次。
到了十二歲,她的日記出現第二種筆跡。 那字跡像刀劃一樣銳利。 內容是:「妳太軟弱了。我會保護妳。——渦」
韓嵐愣住了。她不記得自己寫過這句話,更不記得這個名字。
她將那頁撕下,丟進垃圾桶,卻在深夜偷偷撿回來。不是因為她相信那是「她寫的」,而是因為——那句話太像她內心沒說出口的話。
從那之後,偶爾會有人說她「變了一下」,但無人能解釋那變化在哪裡。
母親沒有介入。 也許她早就知道。
直到三年前——那場校園失蹤案發生。
失蹤的是一名男生。 警方介入調查後,發現唯一的目擊者,是韓嵐。
她說她什麼都沒看到,記憶一片空白。
案子不了了之。 但那天之後,韓嵐再也沒照過鏡子。
因為她怕鏡子裡的自己——會先笑出來。
那天夜裡,她在書桌前坐了很久。 窗外月光斜照進房裡,地板上映出她的影子——孤單,細瘦。
她打開抽屜,拿出那本日記。 最末一頁上,那行筆跡再次出現——比以前更冷,更準確。
「他是第一個。不是最後一個。」
她猛地闔上日記本,後退了一步。她不記得寫過這句話,甚至不記得自己那晚有沒有睡過。
她怔怔望著那行字,喉頭發緊,心跳如擂鼓。
她顫抖著走向鏡子,卻在最後一刻轉身——她不敢看。因為她害怕,鏡子裡的那張臉,會搶先一步笑出來。